独立开发商游戏科学在全球声名鹊起，这迫使它正视自身以及中国科技行业的性别歧视问题。


一个无头吟游诗人悠闲地坐在一棵参天大树裸露的树根上，弹奏着三弦，在一片长满荒草和灌木的枯黄荒野中，他似乎很孤独。接着，从天而降的几个神秘人，追赶着脚步轻盈的孙悟空--《黑神话：悟空》的同名主人公--正朝着一座废弃的寺庙杀出血路。这款由中国独立工作室游戏科学开发的魂类游戏的最新预告片令人叹为观止，游戏预计于 2024 年发售。


围绕《黑神话：悟空》的全球热议可能正逐渐进入高潮阶段，但这款游戏在中国的热度似乎已达到顶峰，发行商将《黑神话：悟空》称为国产的巅峰级 AAA 游戏。2020 年，《黑神话：悟空》一段 13 分钟的先期预告片一经推出，就以其优美、电影般的视觉效果和紧张刺激、充满幻想的战斗场面获得了全球赞誉。在发布后的一天之内，视频就在 Youtube 上获得了 200 万次观看，在中国流媒体网站 Bilibili 上获得了 1000 万次观看。据 IGN 中国报道，在《黑神话：悟空》热度最高的时候，游戏科学甚至不得不在工作室外贴出告示，以谢绝不速之客。就有这么一个人以为周六下午工作室空着，于是破窗而入，闯了进去--这一举动震惊了周末还在工作室上班的员工。在另一起事件中，一名访客突然出现在门口，声称自己已经把工作辞了，准备来这里参与游戏开发。


对于一个只在国内发行过手机游戏的独立工作室来说，《黑神话：悟空》获得如此广泛的赞誉在很大程度上是史无前例的，尤其这款游戏还尚未发行。但是，在这种灵魂一般（魂类）的光辉下，是一个饱受性别歧视指控困扰的工作室。中国社交网站微博上出现了几篇由工作室人员撰写的帖子，其中多次提到生殖器和性暗示。这引起了游戏界一些人的反感，其中许多人是女性。此外，该工作室还在 2015 年制作了招聘海报，海报上的图片和标题都显示出游戏科学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文化。


IGN 采访了几位熟悉中国游戏文化以及游戏与技术行业的女性，其中许多人要求匿名，因为她们担心会遭到游戏科学粉丝和更广泛游戏社区的强烈反对。“在许多女玩家眼中，（游戏科学）名声非常不好，”现居海外的中国游戏设计师 Jen（化名）说，“我钦佩他们的投入和工作成果。我对他们的游戏抱有很高的期望，直到我在新闻上看到他们在 2021 年前后发表的厌女言论。"


在本文发表之前，IGN 联系了游戏科学，要求工作室对这些指控发表评论，但是没有得到回应。


游戏科学成立于 2014 年，是一家总部位于杭州的工作室，最初由七名前腾讯游戏员工组建。在腾讯游戏工作期间，他们曾开发过一款名为《斗战神》的免费网络游戏。《黑神话：悟空》可以说是这款网络游戏的精神续作，两款游戏都取材于中国文学经典《西游记》。《斗战神》也以小说中的神话人物为主角，如孙悟空、牛魔王和二郎神等，同时对小说进行了黑暗的重构，并加入了一些电影化的过场。但在许多粉丝看来，腾讯在游戏中推行的微交易使《斗战神》脱离了正轨--一位玩家称，这一改变迅速将《斗战神》推下神坛，使其沦为 "垃圾游戏"。一年后，冯骥离职，作为联合创始人之一与同事一起成立了游戏科学。在发布了一系列手机游戏之后，2017 年，游戏科学决定专注于《黑神话：悟空》的开发。


冯骥在游戏行业中的影响力非常大，喜欢分享对游戏开发的反思性见解，其中不乏粗俗的比喻和粗鲁的暗示。2007 年，他撰写了一篇题为 "谁谋杀了我们的游戏？"的长文，深入探讨了中国游戏开发的困境。冯骥将失败的项目比作胎死腹中的婴儿，因为许多游戏尽管已经做了一年左右，却不得不停止开发。他接着打了个比方：


"是精子活力不强么？是怀的时间不够长么？是营养跟不上么？是负责剖腹产手术的医生水平低劣么？为什么我们总是不能顺利生产出健康的宝宝（产品）呢？"


还有一条微博也引起了巨大反响。2020 年 8 月，《黑神话：悟空》的先期视频发布后不久，冯骥在微博上发表了自己对视频疯传的看法。帖子的主要内容是他对视频所展现的游戏制作质量不高的自我批评，冯骥表示，"13分钟的B1，到处是拼凑的痕迹”，“十万天兵掉帧掉到PTSD”。但随之而来的是几句含沙射影的话。第一行，冯骥写道：“想扩圈招几个人，被舔到勃起不能”。下面几行，他补充道：“我知道，你们只是刚好有点压抑。很荣幸能为大家提供这一次下体的慰藉”。后来他还变本加厉的评论说："我也看湿了好几次......裆下现在压力山大！”

对于许多熟悉冯骥举止的人来说，这只是一个游戏开发者的无伤大雅的怪癖，虽然看起来很粗俗，但他对游戏制作有着坚定的信念。一些粉丝为他的行为开脱，认为这是因为他对游戏制作的直言不讳的热情。“没必要争论，很多文学巨匠也会说脏话，还是自己去体会游戏吧。一美遮百丑，我们还是等待结果吧。总之我肯定会支持，因为他们充满了勇气，能把这么多文化和历史融入游戏中。"在一段讨论争议的视频中，一条中文回复道。


但对于其他业内专家和玩家来说，这些评论则粗鲁得毫无必要，令人不快。“我注意到他们公司从未真正直接回应过这些批评。我知道之前发布的一些内容可能删除了，但他们从未道歉或承认这一点。”一位要求匿名的中国游戏开发者 Cathy（化名）说。“我个人觉得，作为行业专业人士，我可能还是会去玩这款游戏的，因为它对行业本身真的很重要[......]。但无论如何，我大概不会去推广这款游戏，不会支持它。”


这些粗俗的表达方式和性别歧视文化似乎也延伸到了游戏科学的其他部门，甚至在工作室成立之前就已经存在。在腾讯举行的 2014 年年会上，《斗战神》的团队成员--其中一些人就是游戏科学的联合创始人--制作了一段视频，对游戏关服后团队所处的困境进行了嘲讽。在这段视频中，几名男员工在失业后成了色情电影演员和弓虽女干犯，而一些女员工则不得不去做夜总会公主和足浴服务员（腾讯拒绝对此发表评论）。

而在一年后的 2015，游戏科学也发布了几张带有暗示性图片的招聘海报，IGN 已看到并核实了这些海报。在一张海报中，一幅类似奥地利艺术家埃贡·席勒作品的淫秽插图配上了 "强制自嗨 "的标题。在另一张以女性背面为主题的海报中，广告写道：“别搞同事”。在同一则广告中，“炮友” 也被暗示为一种办公室福利。而第三张以哑铃为主题的海报则尖锐得多，广告称 “胖子死开”。

此外，主创兼联合创始人杨奇在 2013 年发布的另一条微博也被网络侦探发现。在帖子中杨奇大肆抨击道，由于生理差异，为女性和男性制作的游戏是完全不同的。他在帖子中指出，当男人们 "在梦里手持重机枪扫射政教处（按：IGN原文写的是governments）的时候，姑娘们梦到的却是一只让闺蜜眼红的包包。”随后，他在帖子的最后提出，他需要穿上丝袜和吊带上班，泡上菊花茶，在桌子上放一个加湿器，做“软娘腐的东西。


最近，来自游戏科学的技术美术师戴巍在知乎（相当于中国版的 Quora）上发帖，建议冲着《黑神话：悟空》中的一个女性角色--蛇精--“多看看”，然后手淫。他补充说："虽然蛇脖子暂时不习惯，但也不是不能培养（这种癖好）。”这条评论是在 2023 年 8 月发布《黑色话：悟空》的 Gamescom 预告片之后发的，现已删除。


最后是游戏科学的logo：一些中国网民指出它很像精子。游戏科学公司尚未证实或否认这一发现。


围绕游戏科学的这些争议，以及对即将发行的《黑神话：悟空》的潜在影响并非存在于真空之中。事实上，游戏科学的支持者为其言论辩护的一个常见理由是，这种言论在封闭的中国互联网（包括游戏圈）司空见惯，毫不起眼。他们并没有错。虽然整个中国目前正在掀起一场日益壮大的女权运动，但多名中国游戏开发者告诉 IGN，女性正在与一种历史悠久、盛行于世的文化作斗争，这种文化就是女性被审视、谈论、当作不如男性的性玩物。


（此处删除两段）

在游戏社区，这些斗争得到了回应和加剧。Niko Partners 在 2020 年的一份报告中指出，中国近一半的游戏玩家是女性，而 Monica·F 则解释说，在中国，网络游戏的言论尤其带毒，而且经常带有性别歧视，这让女性很难感到安全。钟锐也指出，虽然中国的网络空间对女性极具敌意，但在很多方面，这些空间与世界上其他网络社区并无太大区别。性别歧视是一个全球性问题，而且将继续存在。但正如钟女士和 Monica·F 所指出的，不同之处在于，中国政府和整体文化态度仍在积极阻止女性及其盟友进行反击。没有人对骚扰者说 "不"。

直到最近，几乎所有在隔绝的中国市场上推出的电子游戏都明确面向男性，这实际上增加了女性不属于这个领域的看法。中国游戏行业的专业人士 Elva Tan 告诉我们，这种情况近年来有所改善，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 2017 年的《恋与制作人》。

“在女性向游戏出现之前，所有女玩家只能玩以男性为主的游戏，"Tan 说。"女性向游戏出现后，不仅玩游戏的女孩发现有专门为女性制作的游戏，更多的女孩发现游戏也可以很有趣。这就扩大了游戏人口，并进一步繁荣了游戏市场。"

但是，即使最近中国承认女性是一个可行的游戏市场，她们融入游戏产业本身也是一场艰苦的战斗。钟锐认为，在中国，科技和游戏领域的女性充其量也就是个隐形人。她指出，虽然中国科技界有一小撮杰出女性，如华为首席财务官孟晚舟，但几乎所有重要人物都是男性： 腾讯 "小马哥 "马化腾、百度首席执行官李彦宏、联想首席执行官杨元庆、网易首席执行官丁磊、阿里巴巴创始人马云等等。

由于财务和决策权主要掌握在男性手中，许多科技公司都允许对女性有害的工作环境茁壮成长。据悉，游戏行业也存在类似问题。一位匿名开发者向 IGN 展示了她们所在的游戏行业群聊截图，其中包括大量随意的性别歧视言论和不恰当的昵称。她们参加过多次这样的聊天，这些聊天被称为行业交流或聊天群组，但经常演变成他们称之为 "非常令人不安 "的讨论。

多益游戏公司（《枪火重生》的开发商）向我们举了一个例子。作为内部调查的一部分，该公司首席执行官徐波曾一度解雇了 11 名女性员工，一名匿名员工称，徐波在一次董事会上表示，他这样做是因为 "我可不想再出一个女权婊"。然而，尽管有此报道，多益游戏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反击。最近推出的《枪火重生》仅在 PC 上就卖出了 200 万份，随后又推出了 Xbox 和 PlayStation 的移植版，任天堂 Switch 版本也即将推出。多益游戏没有回复 IGN 的置评请求。

我们采访的多位开发者都对一款名为《退休模拟器》的故事耳熟能详。去年，这款游戏在早期推出时受到了一些女性玩家的批评，原因是游戏中某个角色的外形被过度性别符号化了。开发商 DoubleThink Studio 对此做出了调整和其他改动，但却遭到了另一部分受众的强烈反弹，因为他们认为这款游戏是在迎合女权主义者。时至今日，这款游戏在 Steam 上的评论仍是 "多半差评"，其中许多负面评论似乎都提到了这一改动。
去年 5 月的一条游戏评论写道：“漫不经心地删除内容，更改美术设计，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游戏的二货开发者能够巴结和取悦一些极端女权主义者。不推荐给任何有脑细胞的人。”

有鉴于此，我们回到《黑色话：悟空》。在过去的十年中，中国的网络游戏社区经历了一场大变革，女性在其中的言行举止和存在方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此同时，在全球范围内，女性也越来越多地要求获得平等的权利、保护和考虑。在这些事件中，随着《黑神话：悟空》几近完工，国际声誉与日俱增，中国女性终于要求工作室的开发人员考虑到全体游戏受众中的另一半。但反弹也很激烈。

Cathy 回顾了中国社交媒体上围绕最近《黑神话：悟空》Gamescom 预告片的反应，她说中国的许多游戏玩家都意识到了这一争议，开发商的言论没有得到更多媒体关注，女性玩家对此尤其感到沮丧。大量关于游戏科学和《黑神话：悟空》的帖子充斥着争论，女性极其支持者指出并谴责游戏科学过去的言论，其他人则反驳并为工作室辩护。

“ （大部分） 游戏媒体的报道显然都集中在新预告片看起来有多棒，以及演示如何等，"她们说，”然后女性，至少是来自女性的主要声音，则开启了另一场运动，‘嘿，既然你们明确表示不想让我们玩你们的游戏，那我们就不玩了。’这句话在社交媒体上得到了大量转发......尽管有很多女性或很多女权支持者转发了这个帖子，但还是有很多人会在下面说一些非常难听的话，基本上，当有人站出来说话时，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Cathy 的总结与我们在研究游戏科学各种帖子的回复，以及有关该主题的在线讨论时所看到的情况如出一辙。从愤怒到防卫，各种意见不一而足，许多女性及其盟友都对这些言论表示了伤害和愤怒。一些人宣布不打算玩这款游戏，或者由于支持中国发展的愿望相互矛盾而表示不确定。一位微博评论者说：“好吧好吧，他肯定不需要像我这样的女玩家的钱。”“太恶心了，作为女玩家，我其实本来是想买游戏的。算了，我还是继续玩国外的 AAA 游戏吧（拜拜）。”另一位网友写道。

作为回应，批评者一方面对游戏科学言论的严重性轻描淡写，另一方面则为《黑神话》辩护，认为它是中国游戏产业的一款潜在的突破性大型游戏--在多年的封闭式开发后，这款游戏将巩固中国在全球游戏对话中的地位。许多人认为，这一成功并不需要女性的参与。豆瓣上有人评论说：“ AAA 级游戏和大多数游戏其实都不需要女性玩家。你贡献的可怜的销售额呢？能拯救游戏科学于水火之中还是怎么着？”
另一个人写道：“根本没有什么女玩家！让我们撒花吧，这简直太棒了！TGA年度最佳游戏稳了！”

IGN 查看到的对话包括大量性骚扰、诽谤甚至威胁性言论，都是针对批评游戏科学的女性的。多位在此问题上直言不讳的女性好像已经删除或锁定了自己的社交媒体账户，似乎是因为发表了反对游戏的言论而大遭骚扰。

Jen 告诉我们："我希望海外的游戏玩家能够了解这一切--不是鼓励他们抵制这款游戏，但我认为消费者在购买之前应该了解创作者的立场。这些男性开发者从未为他们的厌女言论付出过代价。此外，当女玩家表达不满时，我们很容易受到攻击。现在是时候改变这种状况了。”

《黑神话：悟空》的争议不仅是中国女权主义的拐点，也是中国游戏产业的拐点。近年来，虽然《原神》等少数爆款游戏赢得了全球关注，但中国仍在努力制作许多具有国际吸引力的游戏。《黑神话：悟空》在 Gamescom 开幕之夜现场和其他活动中受到的欢迎表明，它可能会成为改变现状的因素（ONL的创始人 Geoff Keighley 没有回复我们的置评请求）。不过，虽然这对游戏行业来说是个好消息，但它也带来了连锁反应，即把游戏科学推上了一个全球舞台--这个舞台可能会对它过去的言论不那么宽容。

钟锐说："他们打算在全球发行这款游戏，公司不应该指望仅仅依靠优秀的游戏性就能立足。当然，他们的一个优势是西方游戏也有性别歧视......我认为他们很可能只是期望维持现状，人们忽视厌女症，但这就是该公司选择承担的风险。”

有鉴于此，游戏科学可能发现自己被逼到了墙角。如果其言论在西方受众中流传开来的话，《黑神话：悟空》将面临被谴责的风险。但在中国，它的受众都是其过去行为的狂热捍卫者。制作人是否应该道歉，冒着疏远支持者的风险？这些人多年来因为他的立场而支持他。他会道歉吗？

游戏科学和游戏行业内的这种性别歧视背景，有时似乎与《西游记》的主题形成了鲜明对比，后者是一个关于在传奇的朝圣之旅中克服磨难的故事。《西游记》的核心人物之一猪八戒曾是天兵天将的统帅，因骚扰月神嫦娥而被流放到人间。他以贪吃和好色著称，与其他朝圣者不同，他没有悟道成为阿罗汉。还有观音菩萨，她是慈悲的女神。值得注意的是，在《黑神话：悟空》中，我们还没有看到观音的身影。但观音菩萨在《西游记》中扮演了一个核心角色，她帮助朝圣者们完成了旅程--钟锐也没有忘记这一点。

“我只记得孙悟空说：‘我们现在有很多问题，我需要你的帮助。’观音就说，‘好吧，好吧，’然后问题就解决了，”她补充说，“这是因为她是慈悲的菩萨，所以会出于善心去做，这也有点性别歧视的意味，‘你是个女人，你得帮男人收拾烂摊子’。”

游戏科学是否会承认这些指控，甚至承认女性在《黑神话：悟空》中的角色和玩家身份，我们拭目以待。但对于许多女玩家和女性开发者来说，中国游戏界的性别歧视问题仍然难以解决，而像游戏科学这样日益突出的工作室的行为则加剧了这一问题。“你现在明白了吗？在中国大陆，哪怕是对女性玩家稍稍表示一点尊重，都会引起巨大的反弹。在他们眼里，女性不值得尊重。即使只是倾听她们的声音，也会被认为是迎合、营销策略和迎合西方的政治正确。我无法形容这种感觉有多么令人绝望。”